婁正綱(ろうせいこう・ロウセイコウ) Lou Zhengg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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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滴石穿
积跬步 行千里——娄正纲近期绘画作品

新畑泰秀

上窮碧落下黄泉
両処茫茫皆不見

白居易《长恨歌》

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在白画布上画出白线,在蓝画布上画出蓝线。白线既存于白色画布之上,又与空间融为一体,我一直期望着能达到这样一种境界。

娄正纲,《心》[1]

Untitled 2021  Acrylic on canvas  162.0cm×260.0cm(diptyque)

Untitled 2021 Acrylic on canvas 162.0cm×260.0cm(diptyque)

1.

看着眼前的这组作品,我不禁屏住呼吸,亚克力颜料蔓延在大大小小的画布上,深色背景配上亮白色的基调,画面细腻却充满活力,流淌,跳跃、淋漓、澎湃。这些画以超凡的笔触通过色彩和深度展露无遗,这与日本或西方的抽象画有所不同。

2020年9月18日,经菊池武恭先生介绍,我于日本东京千代田区平川町一位画家的工作室中第一次看到了娄正纲的作品。在这之前的5月28日,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菊池先生的邮件,他说想介绍一位画家给我:

娄正纲自幼跟随父亲在中国学习书法和绘画。1986年,20岁的她来到日本。从那时起,她以日本为中心,在世界各地举办了27个个展和3场巡回展览。现在她在位于伊豆的画室倾心创作。工作室里一直有作品展出,,,,,,如能拨冗前来品鉴,我们将不胜荣幸。

后来我才得知,这个邀请是受到普利司通艺术博物馆(Bridgestone Museum of Art)举办的2011年法国战后抽象绘画和无形式艺术展的启发,而这个展的策展人恰好是我。那次展览展示了二战后在巴黎风靡一时的抽象艺术,即热门抽象绘画,在日本又被称为“无形式艺术”(Art Informel)。[2]“热抽象”是二战后的欧洲,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上半叶的法国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汇。战后,抽象艺术运动在国际上蔓延开来,美国也参与其中,法国的艺术家们觉得有必要将其纯粹抽象的传统与新兴的抽象表现主义区分开来。以蒙德里安为例,由几何形式和有限的调色板组成的纯抽象被称为“冷抽象”,这与让·杜布菲和沃尔斯等艺术家的抽象画以及动态构图中的“热抽象”截然不同。“热抽象”强调色彩的自由运用,杰克逊·波洛克或威廉·德·库宁的暴力作画风格就是其中代表。这些趋势迅速蔓延到日本,具体美术协会(Gutai Art Association)等机构进一步推动了抽象画的发展。娄正纲的绘画与这些艺术家的作品都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大胆和细腻。然而,她的作品又区别于其它艺术家。其中缘由大抵是艺术家本身的感性和非凡的技艺。

2.

娄正纲生长在中国北方,黑龙江省一个靠近俄罗斯边陲的小恒山煤矿。冬天那里的温度低至零下三十到四十摄氏度,是一个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煤矿小镇[3]画家在谈到她童年时对小恒山的记忆时说:“一年到头给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只有黑与白。”她出生于1966年7月8日,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一个月。当时,她的父亲娄德平在小恒山煤矿宣传部做宣传工作。据说娄德平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经常写标语,笔触娴熟有力。娄正纲从三岁起就开始使用毛笔,享受着用墨作画的乐趣。那时,受父亲的影响,娄正纲的才能也初露锋芒。可以说,娄德平的真正职业是诗人和书法家,而非那一份公职。五岁时,她帮助忙得不可开交的父亲,用红纸写春联装贴在房门两侧迎接新年。看到正纲的书法如此出色,娄德平极为肯定孩子的才华,并决心辅导正纲,提高其书法水平。1977年,文化大革命宣告结束后,政府开始实施英才教育。正纲的书法才能和智慧得到了认可,她得以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书法和绘画。她的画作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她的作品也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机构收藏。1979年,正纲的楷书在黑龙江省举办的书画篆刻展上展出,引起了极大关注。之后,她随父亲四处游历,拜访中国各地的著名书法家,向名师请教。

在那次游历中,娄氏父女参观了荣宝斋,这是一家在北京经营了三个多世纪的书画用品店。也就是在那里,他们与日本书法家代表团邂逅,正纲也借此机会展示了她的书法。日本游客看后惊叹不已,赞不绝口。正纲时常回忆起那次经历。她说,这让她确信,如果她有机会去另一个国家,她希望去的那个国家是在她作为书法家的早期活动中,能力得到纯粹认可的那个国度。的确,1986年7月,娄正纲从北京经香港前往日本。在那里,与一个刚刚二十出头年轻女性怀有的不安相反,她顺利稳步地开展起自己的创作活动。1987年,她在东京的八重洲画廊举办了个展。“娄正纲作品展”是为了庆祝横滨崇光百货公司开业五周年而举办的,该展览由东京电视台主办,并由中国驻日本大使馆和日本经济新闻社共同赞助。正纲在日本期间非常活跃,她在日本和中国的书法家生涯亦是丰富多彩,成就更是数不胜数。之后,她的足迹也跨越了太平洋。

从1993年到2000年,娄正纲将美国作为她工作生活的基地。搬至美国是因为,在日本工作了六年之后,她需要转换一下心情,以便迈出下一步。娄正纲在加州蒙特利半岛(Monterey Peninsula)的圆石滩(Pebble Beach)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她与母亲和妹妹们一起度假。之后,正纲又把纽约作为她的大本营,一住就是七年。她住在曼哈顿中城第53街的一栋高层建筑里,那里可以直接俯瞰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娄正纲在她的工作室里兢兢业业地书法绘画,也时常去博物馆看展学习。她已经对西方现代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欧洲旅行期间,她经常参观博物馆,积极学习和吸收欧洲现当代艺术。当我问她现代艺术博物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什么时,她提到了杰克逊·波洛克和琼·米切尔等抽象表现主义画家。

我问娄正纲,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把重点从书法转向了绘画?听到这个问题,她显得有些猝不及防。她表示,从孩提时代起,她自己的兴趣就一直在书法和绘画上,而且一直没有改变。的确,娄正纲不只是一个书法家,更是一个书画家。当我们试图理解她的作品时,绝不能忘记这一点。在当代日本,随着西方现代艺术家历史背景的叠加,不可否认的是,许多艺术家会犹豫是否把书法和绘画同等对待。然而,从她的童年开始,娄正纲就把书法和绘画视为不可分割的,她直到今天都在创作书画作品。许多都是与水墨画有关的具象风格,而水墨画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

3.

在中国(或日本),绘画自古以来就与文学书法源远流长。在山水画的余白处或画卷的末端往往会写有与绘画内容相关的诗歌等文本。从西方的角度来看,画中添加的诗或文字可以被理解为对画所表达内容的补充。然而,传统的东亚绘画有着不同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在中国,诗、书、画被称为“三绝”。文人的理想境界应该精通其中的每一种艺术。同样,在中国思想中,书画亦然,即“书画合一”。绘画艺术从唐朝(618-907)开始发展,被认为具有与书法同等的艺术价值。而后,绘画艺术的价值确立于六朝时期(220-589)。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指出,文字和绘画源于同一本书,因为共同的理由用笔法使得表达艺术家的内心世界成为可能。[4]

日本的传统绘画长期以来一直秉承这一理念。但是,二战结束后,在书法领域寻求新风格的书法家们继承了战前的先锋派,开始进行彻底地改革。他们发起了一场将书法从“书面文字”中解放出来的运动。与这些作品同时出现的是欧洲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兴起。在类似书法那种流畅有力的笔法创作作品中,艺术家们发现了视觉艺术的同样潜力。这些战后进步书法家包括前卫书法团体Bokujinkai(墨人会)的成员,即森田子龙、井上友一、江口草玄、关谷义道、中村木子等。还有出生于中国大连的篠田桃红,在父亲的指导下第一次接触水墨和毛笔,五岁那年,她自学书法,研究汉字,并形成了一种抽象的水墨风格。[5]

M与此同时,受书法的动作性和自由线条的启发,欧美抽象画家对书法艺术的兴趣也日渐浓烈。与森田子龙有关的弗兰兹·克莱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与早期的具体美术协会以及墨人会有着密切的联系。皮埃尔·苏拉热是战后法国抽象绘画运动的推手,他的风格以宽大的黑色笔触为特点,当时他正在创作一种近乎书法的绘画。1958年,苏拉热来到日本,有机会见到森田子龙等人。[6] 当时,同苏拉热一起从巴黎去日本的还有一位华裔画家赵无极。赵无极1921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杭州美术专科学校,此后在杭州美术研究所任教授。他从画家作品集中了解到了现代法国绘画,并对此充满热爱。赵无极无法割舍这份热爱,于是于1948年移居法国。在那里开始作画后,赵无极很快就被比利时出生的法国诗人亨利·米修所认可,并开始在战后的巴黎艺术界崭露头角。他深谙欧洲现代主义绘画的精髓,特别是通过与保罗·克利的接触,他学会了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内心世界的方法,决心创造自己的画风。在20世纪50年代初出现的抽象绘画热潮中,他投身于那些寻求表现主义方法的热门抽象艺术家活动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绘画风格趋于成熟。这些作品以西方前卫艺术的发展为基础,以其与东方创作传统的连续性而闻名。

赵无极以自然为灵感源泉,对色彩和空间的丰富运用,深奥的空间,笔触极具速度感,构图庄严,富丽堂皇,奔放自在。总的来说,他的作品是战后法国热抽象的典范,但他的作品又有着超越该框架的特性。

娄正纲与赵无极虽然经历的时间和地点有所不同,但她在获得书画家名誉后,对西方现代艺术的研究颇为广泛。作为一名画家,她具有独特的绘画技巧和能力,这与西方艺术的技法和风格截然不同。因此,将她的作品描述为东西方传统文化的融合是简单化了她的作品。同样,如果不把握好历史和地域背景,就不可能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理解和定位她的艺术。赵无极作为娄正纲艺术上的重要前辈,是理解娄正纲艺术的有价值的参考。但他们的作品和艺术性质截然不同,他们与艺术世界的接触也有所不同。娄正纲来到日本后,与日本的前卫艺术家有过交集,但从未接触某一个艺术家个人,也没有参加过某一个艺术团体或运动。她始终能够独立自主地发展自己的艺术,这是理解她作品的一个重要因素。

4.

娄正纲1997年离开美国,2008年在东京生活,2015年居住在北京,2017年又前往东京生活。从初遇日本之后,她就频繁前往欧洲和美国。这让她有机会鉴赏到诸多西方绘画,并有机会思考绘画是什么,她应该做什么。在审视当代艺术的本质及其所有的剧变时,娄正纲试图表达出其内心的艺术价值,她希望不只是固守传统,更不是困于其中。她从墨粉画转为丙烯画,以画布代替纸张,逐渐扩大画幅,将画作的本质提升到极致。我们极易从宋元时代或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中找到这些变化的根源,这些变化可能确实激发了她近期的绘画创作。但如果仔细揣摩娄正纲的话,这些变化也不过是创作的契机而已。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她充分发挥着自己非凡的才能,但她又以多元的方式探索新的绘画作品。为了实现新的艺术创作,娄正纲不喜欢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作为艺术家个人的问题,并为了于孤独中形成自己的风格,她于2018年离开东京,搬到箱根,然后索性去了伊豆半岛,并于2019年在那里成立了工作室。在那里,她不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每天都能够集中精力工作。

2021年4月2日,应菊池的邀请,我有幸参观了娄正纲在伊豆的工作室。从她的大型工作室望去,相模湾延伸下方,远处可以看到大岛;工作室被郁郁葱葱的绿色所包围。这位艺术家全年都在这里度过。白天,她在花园里种植玫瑰和其它植物,亦或是在她的田地里培育蔬菜。晚上,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一夜无眠。她说,这就是她每天的生活方式。周末、假期都不重要,因为她笔耕不辍。她在过去几年创作的画作数量巨大。然而,大多数作品尚未展出。虽然这些个人作品都是按照艺术家自己已经完善的风格创作的,但它们却又不尽相同。不难看出,她一直在探索新的表达方式。

娄正纲已然摆脱了曾经束缚她的一切。她全然依靠自己的感知和思考,随心所欲地作画。展示她所创作的作品或者让别人评价她的作品,这些都不是她的意愿所在。面对大海和环绕的群山,她独自一人作画,并打算终身投身于创作。她渴望创作,更渴望创作出体现纯粹艺术价值的作品,不拘于书画传统。从孩提时代起,她就一次又一次地学习那些精湛的技艺,这是她努力的动力,但她却又能随心所欲地挥动画笔,不受那些规则的约束。

基于此,我又想到了另一位画家。他最初是世纪末巴黎印象派团体的成员,但他逐渐与那些成员拉开距离。尔后他远离首都,搬到普罗旺斯的艾克斯,他就是保罗·塞尚。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试图超越印象派,创作出具有扎实的群众感和永存的坚韧感的画作。自从20世纪早期发现了这些作品,人们就认识到它们的真正价值。骄傲的独立画家就是如此。那些在孤独中以顽强精神作品提升自我艺术的艺术家,在同时代人中实属罕见。[7]

娄正纲表示“积跬步 成千里”(滴水穿石)是她从小的座右铭。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这位画家在多方面调整她的作品,但她对创作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为了完成她赋予自己的使命,娄正纲坚持绘画。在整个职业生涯中,她每天都在发展一种新的绘画艺术。她的作品不断变化发展,最终将走向何方,我们不得而知。就像艺术家自己说的,“我要把我的灵魂整体托付给每一幅画作,我想与那些观赏我作品的心灵产生互动。只要我不倒下,我就会为绘画奉献终身。”[8] 本书旨在介绍娄正纲的绘画作品,她的作品在二十一世纪蓬勃发展,希望借各种机会让更多的人们接触这些作品。

新畑泰秀
ARTIZON美术馆主席策展人
公益财团法人石桥财团所属普利司通美术馆

  • [1] 这两句话都出自娄正纲的《Kokoro 心》(世界文化社,2001)。在那本类似于自传体的书籍最后一章中,娄正纲引用了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诗句,她说:“这表达了我现在对艺术的感受”(269页)。画家本人的话记载于第八章末尾(260页)。
  • [2] 《法国战后抽象绘画和无形式艺术》,普利司通美术馆,石桥财团 2011。
  • [3] 本文关于中娄正纲的个人历史和职业生涯信息是基于作者对艺术家娄正纲自著《心》(世界文化社,2001)的解读和张保庆对她的采访,《画天下,世界艺术世界的一员——论娄正纲的绘画》,载于娄正纲 2010:日月之心,2009。本书最后一章选择了苏轼《定风波》的引语
  • [4] 《书画一致论》,《新潮世界美术辞典》,新潮社,1985,719页;张彦远(著),长广敏雄(译),《历代名画记》,(东洋文库305、306),平凡社,1997年。
  • [5] 针生一郎,《战后的前卫书法:蜜月之外的绘画》;天野一夫,《书画的热时代》展序说,《书画的热时代:1945-1969年》,O美术馆,1992年,第2-5页、6-14页。
  • [6] 新畑泰秀,《皮埃尔·苏拉热与日本》,《苏拉热和日本》展图录,贝浩登画廊,2017年,第87-99页。
  • [7] 新畑泰秀,《向塞尚致敬:对20世纪绘画的影响和发展》,《塞尚主义-画家之父的礼赞》横滨美术馆,北海道现代美术馆,2008年,第11-15页。
  • [8] 娄正纲,《心》,世界文化社,2001年,40页,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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